看到很多朋友們在討論某一部台劇,主題是從南部來到台北工作的女子。當然大多數人對這部劇的批評,似乎集中在進行劇本改編前缺乏完備的田野調查,以致於在講到外地女子來到台北讀書或工作時的一些劇情細節,很難激起這些北漂女子們的認同。
我沒有看這部劇。很明顯這部劇的目標對象也不是我,我真的也對它毫無興趣。
只是為它感到可惜。因為光是在台灣的出版市場,不知道有多少優秀的女性作家,她們來自中部、南部或是東部,因為考上北部的國立大學,或是因為從事與文字有關的工作而必須來到台北這個城市生活;她們因此將那些遠離家鄉、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異鄉大城市裡遭受到的委屈與困頓盡訴與散文當中,留下了極為珍貴的文學作品。
只要稍微讀過些作品,就可以在劇本裡置入更讓人有既視感的台北異鄉生活體驗。
台北生活的象徵:孤單地掛在潮濕北國的廁所中
隨便舉個例,在吳曉樂的散文集《可是我偏偏不喜歡》當中,就有一篇是在講那些從中南部來到台北奮力生存的年輕女子們。
在文章裡面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曉樂寫到她去朋友住的套房探望,一回頭看見朋友買的高級內衣孤單地掛在潮濕的浴室裡。高級的內衣還在兀自滴水,而台北潮濕多雨的天氣,使得那件內衣看起來永遠都不會乾。
那是一個好深刻的視覺意象。
一個在充滿陽光的南部長大,一個樂觀進取、能力優秀的女孩,她能給辛苦打拼的自己一個最好的獎勵,莫過於貼近肌膚的一件好內衣。
可是從內衣延伸出去的另外一件衣服,她的棲身之所的套房,那個伍爾芙的口中每個女孩必須要有的自己的房間,卻是一個潮濕、漏水、家具老舊無比、牆壁龜裂滲水,很有可能是頂樓加蓋,夏天熱死冬天冷死的糟糕環境。
重點是房租還不便宜,而且年年上漲。
這是大城市台北給那些從中南部上來打拼的孩子們,最殘酷的給予。
我們對於台北的想像太扁平了
我大一的時候,因為辦營隊的關係,第一次走進到政大的莊敬宿舍裡面。畢竟是女生宿舍,進去之前免不了有很多粉紅泡泡的想像。
但真的走進去之後,我就徹底傻眼了。讓我瞠目結舌的是,不只一間宿舍就要擠八個人那樣子的擁擠;更可怕的是宿舍的老舊,揮之不去的黴根,可怕的床墊,幾乎要動不了的鋁門窗,更不用講可以關緊或是遮風擋雨。
這些好不容易考上了前段國立大學的學生們,台北能夠給他們的就是這種老舊腐朽潮濕發霉的鬼東西。
假如我是一個外地人,我一定會覺得台北這個地方,從人到物都是又老又舊又窮酸又小氣。
什麼樣的地方才稱得上是首都?
以前的女友,又再一次為了找房與通勤氣得半死的時候,突然很認真地問我說:「李律,我問你,到底為什麼台北是首都?」
我當時不知她的深意,還很認真地跟她解釋,從十九世紀北部開港之後,因為樟腦與茶葉貿易,北部的外銷物產總產值已經完全超越中南部,所以在政治經濟的考量下,台北的重要性就壓過了過去的鹿港與台南。
我也從殖民的觀點,跟她解釋,以台北作為控制整個台灣的樞紐,不管是從基隆大量派兵鎮壓,或者是如果被打退了要趕快逃走,對於北方的殖民者來說,台北都是一個最好的基地。
當然我現在懂了她的深意了,她的意思是,台北這樣子一個又狹窄又小器一點也沒有寬闊意象的城市,憑什麼可以當首都?
她這樣想當然有她的道理。不管是台中還是高雄,那樣腹地寬闊,面對海洋、開闔大度的城市,才能有資格稱得上首都。
高鐵:對於台北人的小事,卻是其他鄉鎮的大事
有一次照例在台北車站接女友回來,我們討論到了高鐵,我跟她講了過去的故事。當年扁政府時期,在軌道交通建設方面有兩個最重要的旗艦計劃,一個是高鐵,一個是機場捷運。
這兩個工程都是當時扁政府傾全力發展的計畫,而兩個工程後來都變成了預算的無底洞,在這種情況之下扁政府只能夠救一個。
最後扁政府救的是高鐵,而長生公司的機場捷運,整個計劃最後胎死腹中。
當然這是把很多複雜的因果大量簡化的結果,這兩大工程的成敗實際上都還有很多其他的因素。但當時還是深藍的我自然是很不諒解扁政府的,身為一個台北人我當然很希望我們能夠像其他的國際大都市一樣有一座像樣的機場捷運,而不是只能夠搭乘巴士去機場。
那時她跟我說,
「你知道嗎?你們台北人有了機場捷運,對你們來說只不過就是去機場的時候多了一個選擇。」
「可是對我們這些住在中南部的人來說,你不知道這一條高鐵對我們來說有多重要,如果沒有高鐵,我們這樣每周往返來回的通勤會有多恐怖。」
女友住在台中海線,台鐵的海線班車一天只有幾班,而且在假期前夕與收假當日,那少少的班次一定都是擠滿的,三四個小時的車程乘客只能一路站著回家。
機場捷運和高鐵,一個是天龍人的錦上添花,另一個則是毫無選擇必須北上求學就業的人們最後一道救命符。
坦白說做一個台北人,我是在那之後才知道自己是多麼地身在福中不知福。
台北盆地,容納各種人的城市
我在大學時代跟很多來自中南部的同學、學弟妹變成好朋友,甚至還有很多僑生朋友。從他們口中所做的即時民調,我可以清楚地發現台北真的不是一個友善的城市。而跟他們交往之後我得到最大的讚美,就是「阿律你真的不像台北人,你人好多了。」
台北這個城市就好像我的母校政大一樣,我知道它很糟糕,很多人不喜歡它,甚至它有多糟糕我自己都最清楚。可是聽到人家罵它的時候,我還是會不開心。因為這個糟糕的城市,這個糟糕的大學,只有我自己能罵,我還是不想給別人罵。
台北盆地在過去墾荒的時代,曾經接納過漳州人、泉州人,還有客家人;在二十世紀的殖民時代,也接納過日本人與外省人,還有眾多為了生活從中南部北上的城鄉移民,以及後來才加入的新住民。
越能夠包容接納他人的城市,越能具有開闊的胸襟以及無限的生機。而越是排外、守舊的事業體,就越快走向衰亡,走向毁滅。這是歷史的教訓也是不變的鐵則。
當台北不再作為首都的想像投射
我希望在有生之年,可以看到台北不再是首都。我個人有兩個提案,一個中部一個南部。中部的提案是立法台中、行政司法南投。南部的提案是將國家中樞遷到台南高雄間的走廊地帶。無論最後坐落哪裡,對台灣都好。對台北也好。
我希望不再是首都的台北,可以專心當一個精緻小巧的文化城市。可以專心做博物館產業、可以專心做文化創意產業,重點是讓盆地承載適量的人口就好,讓住在裡面的人,不要再為了狹窄而緊迫的空間,過著懲罰自己也懲罰別人的生活。
我也相信未來台北的孩子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南漂到新首都,不論台中或是台南高雄時,那些城市會以寬闊的胸懷、寬廣的空間以及陽光普照的好天氣來款待他們。
圖:昭和十年〈台北市大觀〉地圖局部
本文授權轉載自 李律臉書專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