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會談室裡頭,解離是一種讓人印象深刻,卻又不太常見的症狀,它的英文原名是dissociation,意思就是分離。
所謂的分離,指的是「意識」與「現實世界」的分離。意識是一種讓人體驗外在世界與心智活動的腦部歷程,而其中最重要的成分,就是記憶。也就是說,一旦關掉記憶,或是創造新的記憶,都會讓我們的意識與現實世界產生分離。
另一種分離,則是思覺失調症(schizophrenia),它指的是「想法和感官經驗」與「現實世界」分離。但與解離不同的是,思覺失調患者的意識狀態仍在現實,只是對外在世界的訊息出現了異常的解讀,才造成想法與感官經驗脫離現實。
人最大的煩惱,就是記性太好
一般而言,常見的解離症狀大概有失憶、恍惚、麻木、遊走、身份分裂,以及喪失現實感等情況。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人最大的煩惱,就是記性太好,這是王家衛告訴我們的答案。
有些煩惱可以一笑而過,有些可以藉由分心讓它提前退場,然而當煩惱不再只是煩惱,而是某種創傷時,我們只能想法辦把它忘掉。說來荒謬,記憶原本是幫助我們活下去的武器,但當它尖銳到足以刺穿大腦時,我們就得忘了它。
只是,該怎麼忘?畢竟這世上並沒有消除記憶的雷射筆,也沒什麼忘情診所可以幫你一刀了結,人要抹除一段記憶,只能靠腦傷或創傷。我看過的腦傷患者,多半是因為車禍、燒炭後遺症,以及血管型失智症。腦傷很公平,它或許會讓你忘記不開心的事,但也會讓你忘記重要的人。
因此,無論是手術或是外力撞擊,一旦抹除與記憶相關的部位,你對世界的基本認知也會跟著消失,沒有愛恨,只剩下大腦放電的歷程。因此每當創傷患者想詢問類似手術時,我都會先請他燒掉孩子的照片,反正之後也認不得了。
至於創傷,那就是更糟糕的狀況。當人對於創傷或壓力的忍受瀕臨極限時,大腦會啟動保護裝置,它可能會暫時斷電,也可能會伸出一隻手,把那段記憶從意識的水線一路往下壓,壓到氣泡不再浮出水面為止。
然而它終究沒有消失,只能盡量不被看見而已,一旦現實世界冒出與創傷吻合的線索,哪怕是一閃而過,都會成為讓記憶浮出水面的破口。於是我們會再次伸手下壓,記憶會再度窒息,而這道反覆施壓的過程,就是解離症狀發作的展現。
大腦守護我們的最後一道防線
雖然解離患者很少進入會談室,但不代表它很罕見。人在現實生活中,或多或少都會經歷類似的情況,有人突然收到家屬死訊,有人親眼見證伴侶出軌,有人被狼師伸出魔爪,有人則飽受上司言語羞辱。不幸雖然有各自的樣貌,但他們心中可能都有同一句話:「這不是真的!」
否認現實的同時,有人會試著把這段記憶往下壓,有人會把自己抽離成旁觀者,有人乾脆關掉大腦,而這通常是踏進解離的第一步。
「你怎麼不反抗呢?」
這是《她》劇中,最讓人心碎的一句台詞。
心焦的父親得知主角林晨曦被老師性侵後,第一時間不是抱著她,也不是跟她說沒關係,而是問她為什麼不反抗。這是一句很寫實的台詞,畢竟父親沒受過專業訓練,對方又是德高望重的人物,在他腦中有太多問號,有太多混亂的場景,而這些事都沒有解答,所以只能指向孩子,因為這是壓力最少的選項。
但是,孩子嚇壞了啊,不是不反抗,而是人的戰逃本能根本不管用。戰也戰不贏,逃又逃不掉,所以只好把身體留在原地,讓大腦關機,然後告訴自己這一切都不是真的。於是在那當下,或是日後回想起這段畫面時,他可能會有以下幾種反應:
他可能會試著把記憶壓進意識底層,逼自己忘掉,讓大腦多出一道缺口,成了「解離性失憶症」。他也可能會說服自己,那不是自己的身體,直接將意識抽離現場,讓自己成為整齣悲劇的旁觀者,成了「失自我感障礙症」。又或者,他會分裂出另一個人格來抵抗對方,成了「解離性身分障礙症」,也就是所謂的「多重人格」。
不管哪個選項,都是遺憾收場。在一般人眼裡,這些解離症狀全都詭異到不行,但事實卻是,這是大腦守護我們的最後一道防線。他就像給你一本新護照的傢伙,冷漠卻又堅定地說,「不要回頭,不管如何,你都只能選擇忘記。」
從臨床角度看《她和她的她》
這實在令人悲傷。人居然要必須要逼自己忘記,才能活下去。面對創傷,並非每個人都能起身反抗,於是在這種時刻我們才會發現,原來「逼自己忘記」跟「逼自己面對」差不多,一樣都要被逼到退無可退,一樣都需要強大的能量與意志力才能執行,只是一個往下壓,一個向上看,唯一不同的,就只有箭頭方向而己。
至於主角林晨曦處於哪一種狀態,我認為比較接近解離性失憶。但就臨床經驗而言,此類案主的解離症狀都近似「斷片狀態」,也就是一片空白,而那片空白就像一片安全氣墊,目的是用來緩解衝擊。
然而劇中處於解離狀態的林晨曦,卻用了另一段記憶來覆寫現實,裡頭有被填補的遺憾,也有攸關生死的懸案,因此與其說解離,不如將之視為主角腦中的平行時空(《良辰吉時》有類似設定)。畢竟若忠實呈現臨床上的解離狀態,可能無法維持觀眾的追看欲,懸念只是一種手法,目的是讓解離這字眼被看見,也唯有如此,才能澈底理解創傷對一個人的撞擊程度。
因此,我對於《她和她的她》的劇組充滿敬意,這個題材並不輕快,不過資方願意為它投入成本,編導願意為它材田調撰本,拍得引人入勝,演員願意不分角色善惡傾力演出。雖然成品仍有些缺憾,但在創傷剖繪的劇種中,它絕對是值得被記上一筆的開路先鋒。
最後,我得說句實話,皓明是好男人,但小劉是真男人。
本文經 心理師的腦中小劇場 – 劉仲彬臨床心理師 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