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連自己想要都不知道,無從解釋,這才是最痛苦最爛的感受。
一:未成熟的成年人,世界上最爛的人
要如何形容現代生命的困境?米蘭.昆德拉描述,我們活在此世,生活一切都是沒頭沒尾、支離破碎,世界充斥無數可能、選擇,偏偏這麼多的機會令人更加不安,只能在五光十色之中走馬看花,沒有盡頭。
挪威電影《世界上最爛的人》(The Worst Person in the World),導演Joachim Trier說這是一部關於「成年人自覺還未真正成熟的成長電影」,讓眾多成年觀眾未進場先好奇,什麼是「未真正成熟」和「世界上最爛的人」?
電影的第一章,漫畫家Aksel和女主角Julie在酒吧相遇,見面上床後,Aksel對她說:「這樣下去我會愛上你⋯⋯我已經四十多歲,你才剛要三十,彼此生命階段不同,你需要完全的自由去探索人生。」
誰能抵擋如此浪漫的溫情?電影起首的序,Julie已經在尋覓人生意義,先是放棄傳統神科醫學,轉到心理系,又覺得還是不要苦悶讀書,拿起相機想當攝影師,同時兼職書店店員。看似自主逍遙,文青靚女有資本可以click入不同的超連結,結交異性,體驗生命的諸種可能。但時光就這樣下去,像三分鐘熱度的杯麵,沒什麼值得留戀,讓人心慌。
Aksel床上那幕的說話,實是回應電影刻意省略Julie的告白,她覺得自己快將三十,還在尋覓自我,什麼都不確定,是世界上最爛的人。因此Aksel才說:我懂你的意思,凡事都不完美,覺得自己比起身邊的idiots更加不堪⋯⋯當她推門離開後,又馬上重回房間,投入漫畫家懷抱,除了Aksel的魅力,也出自Julie想嘗試在眾多選擇之中安定下來。
這不是童話,沒有王子和公主就永遠幸福快樂地生活下去。故事的下一頁,是Julie和漫畫家的步伐不一,在Aksel的家庭聚會備受壓力,面對他的質問,像要等到什麼時候、要做到什麼階段才能生兒育女,她難以回應。Julie並非不想回答,又回到最初的起點,她連自己想要什麼都不知道,無從解釋,這才是最痛苦最爛的感受。
又有多少三十前後的成年人,能理直氣壯地回答這個問題?
二:新世代存在困境,不如縱情狂歡
挪威公認是極自由,幸福指數爆燈的夢想國度,卻出現《世界上最爛的人》,Julie反映了新世代的迷失困境。二十世紀,存在主義揭示了生命的荒謬,我們不知為何而來,從何而去,必須自力更生,重構意義。二十一世紀,全球化的時空壓縮,資訊革命的網絡時代,我們對比龐大無比的世界,過於渺小,太陌生,太捉模不定,教科書的知識早就過時,未來職業下一秒被AI取代,意義如何建立?世界變幻莫測,我們唯有像盲頭蒼蠅徬徨亂飛,四處撞壁。
Julie傾慕Aksel,有部分源自漫畫家能夠自立意義,專心創作,就算後來被批性別歧視,不為新標準接納,也叫名成利就。可是,對比Aksel的確定,她更覺自己是the worst person in the world。那幕Julie身穿黑色連身裙,離開漫畫家的新書發布會,眼紅泛淚徒步行走如同逃難,她一定在想,男友成功竟會如此難受,自己真是世界上最爛的人。
Julie寫下口交潮文,強調女性的能動自主,但面對父親的忽視、不公,無言以對。她勇敢追夢,由心理學、攝影以至寫作,卻全部都無法持久堅持,容易分心。家族母輩,上上上一代即使早逝,都留下子女,總算做了些事。Julie的三十不立,豈非現今大多數人的處境?這也構成了世代青年,個個覺得自己很糟糕、很爛之因。
這導出電影拍得最唯美,導演賦予魔幻詩意的兩幕:Julie闖進陌生派對,抒發對目前人生壓抑的不滿,先諷刺有小孩的婦女,後和Eivind精神出軌,吞雲吐霧,互嗅身體,床上交換秘密,將曖昧濃縮在一時一地。另一幕是,Julie決意和漫畫家分手,剎那世界停止,她狂奔往外,穿過凝固的日常街景,抵達Eivind工作的咖啡廳,兩人相擁接吻。
Eivind對比Aksel,他和Julie屬於同一世代,伴侶成熟掌握人生方向,沒有特別成就只是打工仔,一樣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爛的人。無論Julie、Eivind,是男是女,他們遇到相同的迷失、困惑,成為了彼此逃逸的出口。
兩人平輩相處,沒有上對下的分析,也不想生兒育女,朋友沒有高談人生方向、藝術價值、佛洛伊德等,更加貼近日常。何必理會什麼存在焦慮,強求什麼生命意義?縱情狂歡,吃些迷幻蘑菇吧。
三:破碎的生命經驗,將不堪編織成網
蘑菇的迷幻,Julie誤打誤撞的偶然,竟讓她面對自己內心的父親。這種莫名奇妙,呼應的正是《世界上最爛的人》刻意將敘事折散為序、十二個章節與跋。現代生活經驗的碎片化,故事的意義已非線性、單向與命定,如同玻璃跌落地上,支離斷裂,我們只能在分散的偶然重組一切,隨時刺痛雙手。
第九章「Bobcat Wrecks Xmas」,電影最短小的一章看似來得老套,Julie做Gym時忽然看見前男友Aksel在電視螢幕出現,女權大戰創作自由,漫畫家堅守立場舌戰嘉賓。Julie停下一切驚喜地注視著他,Aksel相信自己所做之事,是她過去一直所尋求而不得的意義。
這種螢幕式的生命碎片,連同後來一樣在意外偶遇之中得知漫畫家身患絕症,刺激她再次反思、不甘庸俗。Julie和Eivind的感情看似邁向終結之際,她疑似懷孕,決定向最懂得她的Aksel求救。
將死之人,漫畫家看似成就許多,屬於「有價值」的生命。他鼓勵了Julie面對懷孕,會成為很好的母親,但面對自己的終結,悲傷坦誠地說,什麼作品,什麼價值,根本都不重要,「我想和你一起住在我的公寓裡,我想一起快樂地生活」。生命盡頭,那些敘事建構的意義,都比不上與最愛的人一起。
Aksel逝世當晚,Julie沒到醫院陪伴,再次獨自在城市遊蕩,面對自己的情感、懷孕,以至死亡虛無與生命意義,她根本不知道應該怎樣回應,感受自己是「世界上最爛的人」。導演此時溫柔地讓她在淋浴時流產,死亡看似沒有伴隨新生,卻給予Julie沒有任何束縛的自由,重新開始。
將死之人,漫畫家看似成就許多,屬於「有價值」的生命。他鼓勵了Julie面對懷孕,會成為很好的母親,但面對自己的終結,悲傷坦誠地說,什麼作品,什麼價值,根本都不重要,「我想和你一起住在我的公寓裡,我想一起快樂地生活」。生命盡頭,那些敘事建構的意義,都比不上與最愛的人一起。
存在焦慮、迷失自我,事實是再多挫敗,再自覺不堪軟弱,我們仍然只能或逃逸或狂奔或遊蕩地走下去。
《世界上最爛的人》的跋,乃兩年後,Julie重拾相機,成為專業攝影師,獨居,而且相比以往的半桶水三分鐘熱度,牆上壁報貼滿照片,電腦累積眾多檔案,顯得更加用心。像她如同過來人一樣,鼓勵女演員失落時說:好好感受自己的不堪、軟弱和痛苦,捉緊、利用它。生命縱使再多碎片,我們卻能用情感編織成網,坦誠面對所愛所恨,才是真正的活著。
本文授權轉載自The News Lens 關鍵評論網 德尼思化雜誌社戈登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