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去年九月,《台北女子圖鑑》播出,引來大量負評與討論。時隔半年,隨著討論熱潮退去,回顧記者陳熙文當時的觀影筆記,或許我們能拉開距離,不再受強烈的氣憤和失望情緒左右,再一次問問自己:在我們的記憶裡,真正的台北應該是什麼樣子?又是什麼造成你我的憤懣不平?
疏離的北漂圖像
完食三集《台北女子圖鑑》,心裡湧出一股難以下嚥的悶,彷彿看完一部科幻影劇,描述名為「台北」的平行城市。
在這個杜撰的時空裡,台北被形容的毫無血色,只有尖酸刻薄的冷漠,而主角被不明原因給吸引至此處,心懷夢想北居,但倘若細探,又會發現,主角的理想不明,猶如電話空號一般,查無此夢。
釐不清主角林怡珊上台北的理由,只好歸咎於不是中邪,就是夢遊。然而,《台北女子圖鑑》最大的罪惡,除了對南部的誤解、對女子的誤解,以及對南部女子的誤解,就是它對台北的疏離。
一名土生土長的台北人,會知道正常人不會在永康迷路,而是會在台北車站迷失方向;要是住在永康,到大安森林公園對面的熱炒店把酒言歡,是不用坐計程車回家的;真台北紈絝子弟不會炫耀他家看得到101煙火,而是可能會不小心透露自己是從美國學校畢業(不然就是復興中學、薇閣中學)。
如果連這樣簡單的小細節都能弄錯,如何期待它的故事真的懂台北?
真正的台北,始終是複雜的
戲劇開場,鏡頭便從101觀景台的視角俯瞰台北,不知為何,有種中國都市劇的似曾相識,同時也有市政府觀光宣傳片的加工感。重點是,畫面上的色調完全不對。
台北的顯色是紅色,不是藍色。此顏色說非關政治,而是台北的景觀如此。
南部旅人若是搭客運沿國一北上,我不確定能否看見101大樓,但跨入台北城界,鐵定遠遠就會目擊圓山大飯店的金頂紅體,到了夜晚依舊金碧輝煌;若是搭台鐵、高鐵北上,得在台北車站下車,出站抬頭便能瞧見磚紅色的新光大樓,待跨越忠孝西路回望,印入眼簾的車站屋頂也是紅的;就算沒機會出站,立即轉搭捷運到其他地點,捷運的主幹線還屬紅線。而作為國家的權力中心,國會的主體是紅樓,連總統府的外牆亦是紅灰交接。
台北的市容繼承許多華夏的宮廷色彩,得走向東區才慢慢有現代感的藍。劇中畫面不斷重複信義區的高級百貨、雄偉的辦公大廈,意圖勾勒一頭水泥怪獸的模樣,硬是強調那就是台北,好像它兇殘冷酷,卻始終抓不住台北的真味。
台北是一名千面女郎,不似北京那樣老練,也不似東京那樣高冷,它或許有突出的色調,但妝容上仍有許多其他色彩,應是複雜且矛盾的。
戲劇單薄地想像城市的中心是101大樓,以為城市的版圖從它展開,但先別說信義區的開發始於1980年以後,在老一輩的兒時記憶裡是一片荒蕪,就連101大樓也是2004年才完工啟用,至今不到二十年。對於80年代、90年代出生的台北小孩來說,都不能算是記憶的中心點。如同東京有東京鐵塔,和晴空塔兩個支點,台北也有101和台北車站,新與舊的兩個中心,省略任何一處,都看不清楚全貌。
其實,近代的台北已沒有一個真正的中心,甚至也沒有一個集體記憶的所在。假如有一件事能貫穿現代台北人的生命,大概非捷運莫屬,以至於台北人的集體記憶是流動、隨機的,是被軌道所設定,卻也是自我安排、選擇的。
當一齣劇非要形容台北只有一個中心,非要把一座尚未被納入集體認同的建物描繪成中心,台北就不台北了。
離散的地方認同
還有一點,台北人不會主動表明自己是台北人。
以個人經驗來說,「台北人」三個字到了城市以外的地方,根本形同「自大傲慢、毫無生活技能、對地方文化什麼都不懂」的代名詞,還不如不說;另外,台北人大多對城市沒有深刻的認同感,會自稱台北人多數是闡述一個事實:因為生在台北,所以叫台北人。
台北人的自我認同薄弱,永遠在依附、追逐,不只因為台北是一座包山包海的移民城市,也因為它是國家的首都,座落在政治第一線,必須提早面對台灣人自我認同的質問。我是台灣人?是中國人?還是既是台灣人,也是中國人?有沒有可能我是日本人?有沒有可能我是美國人?
在成長過程中,由於資訊的流通,和政治的薰陶,台北人的自問自答就註定不能只是台北人,他被迫要思辨,被迫要選擇,被迫要直視未必有正確答案的尷尬。
不同於從外地來台北讀書、工作的人,身處異鄉,更有自我認同的動力,台北人就住在台北,哪裡也去不了,所以幾乎所有我認識的台北人都想要逃,他們得短暫逃去世界的某一個角落,才能想念這座城市、座標這座城市,在讚嘆上海、東京、倫敦、紐約有多麼富麗堂皇的同時,才能告解般地夾雜一句:還是住在台北舒服!
台北人心底的寂寞
若你問我台北人的本質是什麼?我的答案是焦慮,也是孤獨。
焦慮在台北人的一生中什麼都要比較,無時無刻都在比,比車比房、比錢比權、比學歷、比資歷,比誰的另一半更優質、比誰的小孩更優秀。老實說,是極為正常的都市病,只不過無藥可醫。台北人在這個過程中跌撞、受傷、哭泣,最終不得不躲到一座島上。
我常想,外地人來到台北,會不會常常以為自己踏上新大陸,其實走入了群島,甚至有一天以為戰勝了台北,其實被同化成了島人。
我羨慕的是,當被同化的異鄉人打造出自己的浮島,要是島嶼不幸被這座城市淹沒,還能奔回家鄉喘口氣,稍事休息;但台北人沒有避風港,只能堅守在自己的島上,奢望有人來拯救。
如果林怡珊來到真正的台北,而不是不小心掉入平行時空的裂縫,去到劇中那個不知所謂的城市,我想她最先要面對的是心靈上的寂寞,是單打獨鬥的孤單,是過客般的愛情、友情,千萬不能走心。
接著她要面對的是溫水煮青蛙的牢。
台北不比上海、東京那樣冷酷,卻也有極為殘忍的一面。那殘忍隱藏在看似溫暖、有人情的外表之下,讓你誤以為生活就算困難,仍充滿希望。於是你全力朝那道看得見的光芒衝刺,才發現它什麼也不是,只是一顆發亮的燈泡,就像《楚門的世界》裡的楚門,筆直航向眼前的海闊天空,最後卻撞入一堵破牆。
假如上海是一條毒蛇,東京是一匹惡狼,那台北宛若一隻笑臉迎人的狐狸,會慢慢地吃人,等到警覺的時候,人已經死一半了。
當青春耗盡才發現自己一無所有,那才是台北真正的可怕。
本文經陳熙文授權轉載,由小人物進行下標以及微幅修訂。
圖、文經編輯,與原作有部分出入,欲閱讀作者完整作品,請參考原文。
實習編輯:林玥彤
核稿編輯:Shiu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