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島新生訓導處」那些沒說過的她的故事
電影《流麻溝十五號》改編自曹欽榮等人的同名訪談錄,記錄著白色恐怖最肅殺的 1950 年代,被稱為「綠島新生訓導處」的思想再教育營的粗暴與殘酷,以及國家暴力之下,光譜上位置各不同的加害者與受害者眾生相。
本片中唯一一位以真人實名呈現的角色,是因「臺南市委會郵電支部案」而在 1956 年遭槍決的丁窈窕。其他角色,特別是三位主角,則是揉合了訪談錄中數名主角與配角的女性思想犯原型。其中,年輕單純,不知「自治」有何錯、更不知自己因何被捕入獄,後在綠島與男性「同學」相戀的「杏子」余幸惠,直接令人想起就讀台中商職高一時,便因參加自治會而被捕,後與同為綠島思想犯的歐陽劍華結婚的張常美阿嬤。
信仰社會主義、關心國內外政治局勢,卻因夫婿參加左翼組織而受牽連入獄;一身知識份子的傲骨,在獄中任憑嚴刑拷打逼供,也絲毫不動搖信念的助產士嚴水霞,則結合了夫婿藍明谷因「基隆市省工委案」而遭槍決,自己也受牽連入獄的助產士藍張阿冬阿嬤,以及新竹女中就讀二年級時因參加讀書會、受「社會主義青年大同盟案」牽連而被捕入獄,判刑十年,卻在移送保安處後,因看守長突擊檢查該熱水瓶發現與政治犯陳華的通訊紙條,因而移監軍法處改處死刑,槍決時年僅 24 歲的傅如芝。
經常身著豔紅色舞衣,舞姿宛若紅玫瑰綻放的陳萍,則明顯結合了被尊為「台灣現代舞之母」、曾創作舞劇《牢獄與玫瑰》的蔡瑞月女士,以及俗稱「外省人的二二八」的「澎湖七一三事件」中的山東流亡學生。
每個人都可能同時是加害者與受害者
加害者一端,也同樣呈現了為惡的動機與程度各不一的軍官與監獄看守員:有毫無條件聽從與執行上級指令,「上級說你是匪諜,你就是匪諜」的「王處長」;有國民黨高層惡鬥中欲求明哲保身,同時一面對轄下女性受刑人「權勢性交」,卻也利用權勢給予心儀對象各種特權的「大隊長」;有落水後受女性受刑人相救而活命,因而總在執勤中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監獄看守員「羅幹事」;更有因其愛慕的對象鍾情於思想犯,心生妒恨而直接在綠島將該名思想犯倒吊刑求的軍官「王銘」,影射著曾經熱烈追求施水環,卻因施水環聽從丁窈窕建議,與其保持距離,因而心生憤恨,便寄送檢舉信至臺灣省保安司令部以告發其為匪諜,終至丁窈窕、施水環雙雙遭槍決的男子王溪清。
如果嚴水霞與王銘在片中分處高貴善良VS.庸俗邪惡的光譜兩端,越到光譜中央,被害者與加害者的界線越模糊。本屬加害者一端的監獄看守員被喚醒良善的一面,而不時暗助受刑人,展現人性中最基本的是非與良知。本屬被害者一端,也有忠貞國民黨員,卻為了急於逃離綠島,不惜要求獄友陳萍自動為大隊長提供性服務的崔儀君。另有入獄時已懷孕,儘管屢受嚴桑照護,卻在脅迫下,為了保全胎兒而出賣恩人的受刑人昭娣,在在顯現人性的脆弱,在極權逼迫下,往往可能為了求取個人生存,或者為了保護至親,而出賣朋友,成為間接的加害者。
一部總長不到兩小時的電影,在極其有限的篇幅下,已是盡其最大的努力,呈現出思想犯與黨國加害者的多元面貌,並對每個在不同位置上,做出不同抉擇的被害者與加害者,報以最大的同理。
火燒島近了,台灣就遠了嗎?
影片伊始,載送女性思想犯的船隻在綠島靠岸後,全片出現的第一句台詞,便是杏子的「火燒島近了,台灣就遠了。
但,火燒島近了,台灣就真的遠了嗎?
主要功能為再教育、思想改造的「綠島新生訓導處」,關的是思想犯,然而用來改造受刑人思想的主要手段,卻是各種程度不一的身體懲罰與規訓:有倒吊、拷打、灌水、電擊乃至強迫飢餓的酷刑;有「強迫自願」刺青、寫血書,以剝奪個人自由意志,並將黨國口號以刺青的方式銘刻在思想犯身體,或者脅迫以鮮血書寫,成為永生無法洗刷的恥辱印記;更有「總理思想抄寫」、「保密防諜海報」、「反共愛國話劇」,像一張綿密而鋪天蓋地的網,讓人無處脫逃。每一種都是透過對身體的凌虐與規訓,縱使無法改造你,也要你感受到活生生的權力與血淋淋的暴力無所不在。
然而,就算政治犯在綠島新生訓導處完成思想改造,回到台灣後,就能確保不再犯嗎?
當然不能,而能夠保證思想犯在綠島完成改造後,回台灣繼續反共抗俄、殺朱拔毛、保密防諜的思想純度的唯一解方,自然是把台灣變得與綠島毫無二致。
在這意義下,在白色恐怖陰影覆蓋下的台灣,距離綠島一點都不遠。
影片史實背景的 1950 年代,只不過是國民黨白色恐怖統治的開端;儘管 1987 年終於解嚴,然思想罪仍在「二條一」緊箍咒下,緊緊捆綁著島上每一個人,直到 1991 年「獨台會案」逮捕五名青年,調查局甚至在清晨五點,逕行進入學生宿舍拘捕研究生,才引爆累積近半世紀的民怒,終得以通過立法予以廢除。
即便如此,「綠島新生訓導處」的軍官與監獄看守人,在台灣民間化身成為教官與職業學生,遍佈校園對師生進行與綠島大同小異的監控與身體規訓:搜查書包信件;升降旗踢正步演唱軍歌;軍訓、三民主義、乃至國文課無所不在的總理/總裁遺訓;連小學生都不放過的「保密防諜海報/演講/朗讀比賽」,在 21 世紀的台灣,依然尾大不掉。往事並不如煙;綠島距離台灣,依然一點都不遠。
「真」與「假」的辯證
威權壓迫之下,人間所有真、善、美的化身全部被潑上污水,無一能以純淨、光明正大的面貌見天日──思想必須偷偷摸摸、友情與愛情必須偷偷摸摸、藝術也必須偷偷摸摸。然而,劇中幾名主角,卻是在各種「真」與「假」的衝撞與拉扯之中,才得以打開脫逃的一扇窗。
左翼知識份子嚴水霞在獄中提示單純而好學的杏子,「他們要我們做十分,我們就作八分;剩下兩分力氣,我們用來學習。」以閱讀英文聖經的方式,規避上級嚴密的監控,讓心靈保有一絲絲喘息、療癒的可能。
舞蹈家陳萍在舞蹈表演中,化身為潺潺溪水,滋潤了受刑人的心,特別令杏子大受感動。然而,陳萍卻自嘲是個反共花瓶,「跳得好,就騙騙別人;跳不好,就騙騙自己吧。」善於表演的陳萍,藉著各種真假莫辨的「演戲」,保護的全是別人,沒有一件為的是自己。
在「山東流亡學生/澎湖七一三案」中,她為了保護妹妹而甘願自首為共產黨。為了實現對妹妹的「遊覽台灣八景」承諾,她心一橫簽下「一人一事良心救國運動」的自願書。在與大隊長真真假假的感情中,她為自私的獄友崔姐請命;她更利用自己「早上當反共花瓶,晚上當妓女」而賺來的「特權」,扮演真假莫辨的隊友/監督者,讓受刑人在反共樣板話劇中,得以偷渡自己的真誠思想。她更利用這個身份,保護了與男性思想犯林耀輝戀愛中的杏子,表面上要求大隊長將杏子關到燕子洞凌虐,實則是藉此讓杏子逃過與嚴桑一同被遣送軍法處的命運。
綠島新生訓導處的經歷,早已重創陳萍對藝術與美的信仰。為了討好上級、為了活命而跳舞,無法傳遞心中的真與善,又如何可能以美來感動人?如紅玫瑰般渾身是刺的陳萍,只有兩度卸下重重假面:一是在得知與妹妹一見實為訣別之後,決定投水一死,卻為了營救不諳水性也要搶救她而溺水的杏子,奮不顧身地活下來。另一次則是在杏子離開燕子洞後,趨前為杏子擦澡、輕柔地擁抱、拍撫身心俱疲的杏子。那一刻的溫柔,與陳萍一貫犬儒世故的氣質有如天壤之別。藝術之於陳萍的意義,只剩下擦脂抹粉的假面;唯有脫下藝術的面具,她才可能體會與妹妹,以及獄友杏子間真摯的情感。無怪乎陳萍在刑期將滿、離開綠島之前,表達她從此再也不想跳舞,因為不願意有人認出她在綠島期間,為了生存而不得不戴上的藝術假面。對藝術家來說,這無疑是最大的恥辱。
記下妳渴望自由的身影
全劇裡,真正在藝術中療癒心靈、得到救贖的角色,是愛畫畫的杏子。劇中,杏子三度而畫下友人的肖像:一是陳萍優美感人的舞姿;二是陳萍的妹妹陳果探訪時,畫下陳果嚮往遊歷台灣八景的天真容顏;三則是在山谷間唱歌,「只不過到長老家參加聚會就被抓」的原住民女教師瑪雅,藉歌聲表達思鄉之情的身影。
杏子畫下的,是被舞蹈、歌唱與對台灣土地之美等藝術的真誠而感動的祈願。
以張常美阿嬤為原型的杏子,在劇中的角色設定為單純而不懂世事,更與政治無涉的年輕女子。在當代關於 1950 年代白色恐怖的討論中,不乏有論者質疑,這樣的人物設定,疑似在主流政治氛圍中,過度刻意淡化早年政治犯的左派思想與行動色彩,甚至與共產黨的關係。然而在本劇中,「杏子」這角色不僅代表某一類女性白色恐怖受難者,更成為讓觀者依附的敘事觀點,讓對白色恐怖歷史無知的廣大當代觀眾,也將視角依附在杏子這個角色身上,就像劇中天真無知的杏子般,用純淨不帶偏見的心,設法了解各不同背景、不同理由、不同信念,卻同樣在威權體制壓迫下受苦的白色恐怖受難者,以及加害者。
而作為剛剛起步要補課發生在台灣這片土地上的苦難的觀眾,我們透過電影、透過書寫、透過藝術所做的,也正是像劇中的杏子一樣,在感動中記錄下前輩渴求自由的身影,使他們的故事 —— 也是我們共同的故事 —— 不被遺忘,並在感動中尋求救贖。
全文授權轉載自思想坦克
作者劉燕玉
核稿編輯 Xen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