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週日的短講結束後,主持人在QA拋出了兩個不錯的問題,第一題就很硬:「你遇過最沒自信的經驗是什麼?」
沒自信的事實在太多了:原本聊得好好的案主突然結案、吉他彈得非常糟糕、不會左手上籃、半夜還會被高中物理課嚇醒之類的。名單列下來,兩個小時都講不完,但其中讓我最難忘的,是那次「被跳號」的經驗。
那是2019年,我的著作《人生障礙俱樂部》出版後幾個月的事。我在師大路理完髮,順道走進隔壁的水準書局,然後做了一件每個出書嫩咖都會做的事──找自己的孩子。
水準是北市碩果僅存的實體書店,北上之初我便光顧至今,老闆大福兄很喜歡用有氣無力的聲音凹大家多帶幾本,然後被他老婆勸阻,而我算是意志比較堅定的那種,即使他說我長得很像胡歌,我依舊心如止水,其實目的是為了聽他多講一點。總之,很多人進書店是為了跟老闆喇賽,因為這件事比買書還過癮。
關於不再補貨的編號168
我很清楚記得《人生障礙俱樂部》的編號是168,於是我走到寶瓶文化的架位,然後沿著書序開始找。166是姜雯的《奴工島》,167是雷皓明的《一不小心就被吉:白話的生活法律對策》(這本很棒,推),169是大師兄的《你好,我是接體員》(大師兄不用我推,我比較希望他來推我)。
欸不對啊,講那麼多,沒看到168啊。於是我跟那些出了書但找不到書的傢伙一樣,抱著一顆忐忑的心,來回逡巡了好幾遍,但這組數字不僅被跳過,也沒有被誰抽走後放在其他架位上的痕跡。於是我告訴自己「一定是賣光了」,然而這種一點也不踏實的答案,讓我深信這件事一定會被帶進夢中,於是我鼓起勇氣問超酷的店員小哥,「請問168在哪裡?」
小哥當時跟老闆聊政治聊得正起勁,被我這麼中斷之後,只好帶著喝酒喝到一半被老婆call回家的神情,無奈地走到櫃位前,連庫存單之類的也沒拿。他瞇著眼盯著書架,表情就像在回想去年的台北市長候選人有哪五位,結果只花了幾秒,他大腦的傳輸線便順利接通,然後說:「喔,這一本我們沒補貨,賣得不好的我們就不會再進了。」
大概就是這幾個字,現場跟醫師從手術室走出來宣判的氣氛一模一樣,即便對象只是本書,你還是會因為噩耗而腿軟。那種感受會讓人忘記當初到底怎麼走出大門,忘記之後發生的事,彷彿有人接收了你的身體,幫你處理了所有的基本運作,而你只需要專心難過就好了。那是一種難堪的感受,麻煩的是,這還是我自找的。
從逃避,接受,到調整
沒出書的時候,擔心自己的文字沒被看見。結果出了書,除了沒被看見,還不敢跟大家說自己出過書,簡直比沒出書還痛苦。社長與編輯總會輪番安慰你,跟你說新人不可能要求太多,慢慢來就好,但世上怪物新人很多,而寶瓶又總是能簽到大谷翔平,不去比較是不可能的。
那是我對自己的文字,最沒自信的時刻。除了擔心寫不出好的文字,更擔心搞不懂市場要什麼,於是我開始逃避。
沒錯,沒自信的時候,逃避就對了。
於是那陣子我不再去管這件事,也不去管其他人的書,原本以為這樣會好一點,但只要看到168斷食法,或是168鐵板燒,甚至聽到案主身高168,我的內心就又開始隱隱作痛。
於是我開始試著做一件事,「看看其他人怎麼寫的」。不管文字品質,而是看寫法,參考其他人如何向讀者傳遞訊息。結果發現,長度適中又好入口的文章,其實並不容易,能把故事寫好不一定比較厲害,能夠引起共鳴才是重點。
這是一種接受的過程。接受自己的弱項,接受他人的優勢。
再來就是調整,在出第二本書之前,我決定先從粉專的語法跟長度下手,今年開始實驗。同樣的主題,別人寫是一千多個讚,我卻少了一個零頭。那個零,或許就是答案,而我到現在還在找。
這件讓人失去自信的事,從逃避,接受,到調整,一共花了我三年多的時間,要從挫敗中起身,非常不容易,因此我決定再也不去水準書局(欸沒有啦,我還是常去,然後故意把167跟169之間空出一本書的距離,我要讓小哥記得我)。
但若要讓自己好過一些,起身面對,確實會是比較有效的方式,只是這件事沒有行程表,連我都死皮賴臉拖拖拉拉的,實在沒資格去要求誰。但如果面對了,才會發現這世界並沒有那麼殘酷,這世界只是高手很多,而我們對自己太殘酷。
「自信」是信任自己,也尊重他人
結束之前,主持又提了另一個問題:「那如果之後變得有自信,而且是過度自信,該怎麼拿捏呢?」
簡單來說,適度自信是「信任自己的想法,也尊重其他人的想法」,而過度自信則是「只信任自己的想法」,這是一種自我中心的表現。有自信的人,確實有一部分會走鐘到這塊區間。
遺憾的是,通常走到這一區,就很難聽得進別人講什麼了(看看你的老闆吧),更別說自我覺察,因此最好的拿捏方式,就是進場前先自我提醒。自信不是壞事,但別人的感受也很重要,時裝設計師 APUJAN詹朴曾在專訪談中說過一段話,他把這段話獻給十年後的自己,我把它獻給每位讀者:
「不管你現在在哪裡,都要繼續加油,要永遠記得,『對作品嚴格,對人溫暖』。」
而我也在朝這句話邁進,雖然它還有點遠。
本文經 心理師的腦中小劇場 – 劉仲彬臨床心理師 授權轉載
實習編輯 梁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