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泊爾地震發生的當時,我是個極度不安的新聞系大三生,常因台灣打來的一通電話就讓我為了找工作這件事的壓力而崩潰。
那時的我,擔心著自己,也擔心這世界。成天想要拯救難民改變貧窮;喜歡思考左翼右翼教授們說的話,也不時和許多人辯論藍紅藍綠藍黃,不可一世。找工作時卻又得收起那種天真爛漫,每天抱著一個夾滿履歷的資料夾,穿著西裝外套高跟鞋噠噠噠地在校園裡的會議室之間奔走,假裝自己是個很懂職場手腕的小大人,也總是在聽到起薪的時候瞪大了眼睛而露出破綻。
簡而言之,看著天空覺得sky is the limit(一切皆有可能)。那是個什麼都想做,卻什麼都做不來的年紀。
經歷一份讓人迷惘的工作之後
那年暑假,最重要的大三實習塵埃落定。我以實習生的身分進入了人生第一間公司Amazon,做著令人時而興奮卻又時而枯燥的財務工作,我覺得自己似乎已經站到一個人人夢寐以求的頂點,時常感到飄飄然。當別人的大四生活都在焦頭爛額地面試的時候,我似乎已經拿到了落腳美國的黃金門票,進入了自己想都沒想過的corporate人生。同時,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會何去何從。
每天看著主管們大吵variable costs per unit為何會漲1分,賣家如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問題;偶爾聽著同事說哪個VP買了個島、八月要去渡假;然後誰誰誰幾年進來的,都沒有賣股票,有多少房地產⋯⋯,讓二十出頭的我很徬徨。
我知道自己打從心底對這份財務工作並沒有熱情,因為我的血液裡,「人」這樣的生物,不是數字,而是故事。於是我在畢業前除了幫學校的中文雜誌寫寫文章,同時也申請了一個在約旦的記者實習工作,希望可以把握最後的機會,再次挑戰新聞業。面試時,自己的徬徨,卻已被面試官們輕易地看穿。
「你為什麼要去約旦?」
「我想⋯⋯成為一位⋯⋯記者⋯⋯。」
弱弱地聲音、沒說服力的回答,我很快就被刷下來了。當時我只是迫切地需要一份可以讓我填飽肚子的工作。約旦這條路,在我摩羯座的腦袋裡,說有多離經叛道就有多離經叛道。戰地記者、台灣歐普拉之夢,從此被擱在一邊。或許上帝要我先經歷點別的。
於是我的七年Amazon歲月就在被EY催繳會計數字、不分早中晚半夜與美國義大利英國主管廝殺吵架、偶爾飛飛倫敦出爽差買名牌包的人生到達了頂峰,又在最後幾個月performance倒數的狀態,憂鬱地結束了。
上週考完試,我終於在七年人生裡有一個喘息的空間。沒有壓力、沒有deadline、沒有should or shouldn’t,於是我回去把過去十年的文章整理在一個部落格裡。讀著讀著,覺得其實從很久以前,打從心底,我早就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只是小時候的自己不願意去面對,好像必須得去找尋一個什麼,去證明一些什麼才善罷甘休。
於是我報名志工團,動身前往尼泊爾。
悉達多與尼泊爾
來到尼泊爾,我帶著先前聽著劉軒與Jacky的訪談裡他們提到的一本書—《流浪者之歌》,在加德滿都嘈雜的市區裡,咀嚼著那些文字,感受這七年來的變化。
「悉達多的確無心生意。做生意的益處,無非是令他有足夠的錢財交予迦摩羅。儘管他獲得的遠超出他所需要的。他只是對曾經如同月亮般遙遠而陌生的世人,他們的生意、手藝、憂煩,他們的娛樂和蠢行感到同情又好奇。雖然他能輕而易舉地和他們攀談,與他們相處,向他們學習,但他深刻地認識到,將他同世人區分開來的,是他做沙門的經歷。他看見世人以孩童或動物的方式生活,這讓他既愛慕又蔑視。他看見他們為一些在他看來毫無價值的東西,為了錢,為了微不足道的慾望,為了可憐的尊嚴而操勞、受苦、衰老。他看見他們彼此責罵、羞辱,看見他們為那些令沙門付之一哂的痛苦慟哭,為那些令沙門不屑一顧的貧乏苦惱。」
別人問他,他一個身無分文的沙門能做什麼。
「I can think, I can wait, I can fast. 」(我會思考。我會等待。我會齋戒。)
就憑這三樣東西,悉達多入世了。在那之後,悉達多成了你們想像中那種最無聊的有錢人。每天酒池肉林,一擲千金、賭博尋求快感,麻痺自己,有好長一段時間。但在那裡頭,他得到了許多未來悟道所需要的養分。這時候的他,從一開始離家的時候「看山是山」到了「看山不是山」的階段。
「那裡很危險,不准去」
當然,到尼泊爾做志工這件事引起了家裡長輩的擔心:「你在尼泊爾要小心!會不會像柬埔寨一樣給人騙走了!」雖然家人的關心讓我很欣慰,但是我一直在思考的是,台灣人的教育,到底在教孩子們什麼東西?
「那裡很危險,不准去」應該是目前台灣社會,無論社經地位,對於開發中國家主流想法。但若是這樣,那我覺得台灣人其實通通可以不要出門,畢竟台灣交通這麼危險,出去被撞死怎麼辦?人不可能一輩子都被保護在安全溫暖的地方,我們也要認清自己身為地球人的一份子的責任,我們有責任保護自己,也有責任去教育下一代讓他們去保護自己。
比如在山多到爆的尼泊爾,小朋友每天自己走路上下學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尼泊爾80%的人口都是農業家庭,大人忙著務農也沒時間照顧小孩,而也因為山中地形險峻,許多四五歲大的孩子每天都要走一兩個小時到學校,放學後再同樣一兩個小時走回家。走回家的路上,除了有很多蚊蟲叮咬與真正因為雨天泥濘等「無法跨越的鴻溝」,孩子們也要學習如何在他們的小社會裡建立關係,與路上的小販和路過的叔叔阿姨打交道。這些都是看不見的社會歷練。
先撇開台灣交通不談,就算台灣的交通和治安再好,以台灣的文化,家長絕對不會接受這麼小的小朋友自行上下學,還要走路兩個小時。因為我們從政府到家長都是非常地保護主義──危險的地方不要去、冒險的事情不要做、會受傷的都通通不要嘗試。也因此,若是出了錯一定都是爸媽(政府)的錯,爸媽(政府)沒有保護好我。
其實溫室裡的孩子長大之後是非常可憐的。他們沒有機會從小錯誤小嘗試中,去學習何謂對自己的生命和決定負責任,導致長大之後沒有辦法在真正生死交關的重大時刻做出正確的判斷。
這個世界本來就有很多人事物我們無法控制。去到任何地方,就算都待在自己家,一樣可以被詐騙,一樣都會有危險。我們應該教孩子的是,遇到這些事情,你該怎麼預防或處理?一個人出國的話,需要的證件、各個辦事處聯繫方式;如何用簡單的英文或是當地語言與人溝通,或是在機場要怎麼找人幫忙等等。遇到徵才的人,你該怎麼篩選工作機會,台灣的登記公司都有公開資料,你該怎麼查詢或是確認這個公司是真還是假,有沒有可以信任的前輩可以溝通。而不是一味的「那裡很危險,不准去」。
因為說實在的,這世界沒有哪裡不危險,能夠鍛鍊的只有自己的腦袋與心智。
本文經Irene Lu 建築人類觀察筆記授權轉載,由小人物進行下標以及微幅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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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習編輯:Queenie
核稿編輯:Shiu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