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走在台北街頭,或許不時聽到有人講廣東話,如果你來到西門町一帶中華路某段的小巷窄路內,會見到一家名為「飛地 Nowhere」的書店;以為是台北眾多文化地景的一隅,然而這店位的前兩任業務都是書店,店主都是香港人,覓地而生。如今「飛地」定期舉辦文化活動,關心台灣、香港、中國的社會及文化議題,創辦人張潔平也是從香港來。
活躍於兩岸三地的資深媒體人張潔平在創立區塊鏈社群平台「Matters」後,為何重返線下創辦書店?她説是衝動使然。 「是一個意外,我本來沒有任何想要開一個店的想法。但是2021年12月,原址的意念書店老闆Carver決定結業,再次移民到英國,那時我在現場見到大家都很不捨得,然後覺得香港人也未免太過流離失所了吧,有點慘,就決定把店位要下來辦書店,讓這個故事可以繼續下去。」
於是一片屬於香港人的飛地,在台北西門建立起來。張潔平特別提醒,「飛地 Nowhere」的Nowhere,其實也可以解讀成「Now Here」,無處可歸,不如此處心安。

「飛地」延續了已逝的香港
飛地這個名字,也包含了張潔平在香港生活多年,對香港的觀察與認識。她記得「飛地」裝修期間已經決定好書店的名字,當時正值周冠威的《時代革命》奪得金馬獎最佳紀錄片,連同另一部以反修例運動為背景的香港電影《少年》都在台灣引起廣泛討論。對大部份離開了的香港人來説,他們的討論總帶有哀悼的情緒,她形容大家好像都身處「香港」的葬禮上,每人對逝者都抱有各自不同的回憶與經歷,在哀悼裡再三反芻;而她認為「飛地」就是那個已逝香港的實相。
「那是一個不太有辦法被陳述,作為一個飛地的香港。因為其實像我這樣的異鄉人在香港能夠被滋養,很大程度上因為香港是一個非常開放的城市,是面向世界各地異鄉人的飛地。香港其實跟中國的關係一直都是這樣子的,她是一個特區,物理上、主權上屬於中國領土,但是她文化上與中國很不同。」
張潔平又説:「2019年之後其實想了挺久,香港對我來説意味著什麼?飛地是一個很鮮明的意象,一個在這裡可以認識全世界的人、又可以與全世界的人分手的飛地,然而大家都會很自在。很弔詭的是,那裡令人覺得有家的感覺,並非因為你跟當地人有多麼要好,而是大家本來就沒有家,沒有人會管你,英雄不問出處,對話的基礎是每個人的專業知識。這與台灣的環境是很不一樣的。」
哀悼之後,張潔平認為每個人都要在之後的日子裡把香港活出來,活出千人千面的香港,活出豐富多元又真實的香港。這也漸漸成為「飛地」營運的方針——讓台灣透過飛地這個窗口看見香港的日常活力,同時以書本、講座、放映等活動作為媒介,營造出不問出處的公共社群,使那些有創造力,卻因為香港的變化而暫時沒有空間的人,能在飛地共同建造一道不太一樣的台灣人文風景。
「書架上的書就像是一個吸引大家來的媒介,人來了以後就有機會發生交流,雖然飛地地方不大,但借鑑周保松在香港Brew Note辦文化沙龍的經驗,就是透過辦承載不同議題的活動,吸引關心那些議題的人,從陌生人變成定期出沒在飛地,可以繼續交流的群體一份子。」張潔平亦提到,每次辦活動,她都儘量安排台灣、香港講者一同對談,希望在飛地可以發生一種從各自獨特經驗為基礎的交流,而非在所知不多的情況下,隨便作出判斷。

近年來,「兩岸三地」的交流更趨於封閉
在飛地的書架上,除了有人文、社會科學、哲學、文學書籍外,也有科技與社區營造書本,有繁體書,也有簡體中文的書。
最近一次,飛地舉辦了中國獨立紀錄片導演李維作品的放映,這位憑《塵默呼吸》入圍第59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的導演,其中一部早期作品剛好也叫《飛地》。令張潔平感到意外的是,當晚有不少台灣人到來,還與導演交流了好久。
「近十年來,在華語世界如中國、港澳、台灣、星馬等地,一些原有的討論基礎已經逐漸失去。好像塵埃落定,已經不怎麼有中間地帶存在,中港台三地的人有一點進入自顧自的狀態,要討論民主幾乎都會一言不合就打起來。現在台灣跟中國都相互抱有敵意,相比起移台港人,在台的陸配和陸生就更加封閉,因為任何的公共表達在兩邊都非常危險,他們夾在中間很自然就閉嘴了。至於香港人,更多時候出於語言與文化隔膜,也傾向圍爐取暖。」
張潔平覺得,過去存在於公共生活領域的「兩岸三地」框架如今已經失效。然而,她説無論在選書、辦活動請講者時,她更在意講者與講題的關聯,以及能否創造到一種不問背景的公共討論和交流,於是那晚她看到那麼多人參加李維的放映會,坐滿了整個「飛地」之餘,還繼續有人站到門外駐足觀看。
「最近我剛好在看一本書,書中提到空間(space)是一個客觀的概念,但是當人們將意義投注到一個局部空間,以某種形式依附其中,那麼空間就會轉化成地方(place)。」她説。
即使「兩岸三地」這個框架已經失效,但是作為一個先後在兩岸三地生活過的人,張潔平回憶起當年中國曾經有過的文化地標:廣東中山大學旁的「博爾赫斯書店」是由兩名詩人創辦的,還有「學而優書店」,為她帶來了不少文化啓蒙。在香港時她最常流連「阿麥書房」,也曾經在香港報導過北京、上海盛行的沙龍文化,因而先後到訪過北京「單向街書店」、上海「季風書店」等,她還記得當時有一對大陸夫婦整理每月各地文化空間的活動,製成Newsletter發送給有志文藝的朋友及讀者。
她還記得,有書店的老闆對她説,他們辦書店是為了延續89年的廣場精神,也因此當她見證香港近來有那麼多獨立書店蓬勃發展,內心十分欣喜。「雖然飛地在台灣不是説要啓蒙什麼,但是基本上我們需要一個更好的公共生活,即使這個公共生活會受限於體制、外部的大環境、政治條件,我覺得在小一點的區域,如社區,還是可以建立公共生活的。因為國家的力量並非無孔不入,我們可以變得很微小,小至細胞般,一點點重建公共生活。」

無論是透過線上或線下交流,最後殊途同歸
早在「飛地」實體書店之前,張潔平已經創辦了一個以區塊鏈技術支持的平台「Matters」,那是一個去中心化的內容創作與公共社群。讓人好奇的是,走向虛擬平台營造的她卻好像走回頭路,辦起實體書店,她卻認為「Matters」和「飛地」都有她一以貫之的原則和信念。
「我是個行動比思考快的人,可能冥冥中我是相信線下的社群和線上的空間其實並行不悖。因為它們都在處理一個問題:如何建立由下而上的連結,形成公共生活?雖然線下的社群交流因為我們能夠面對面交流,所凝聚的連結是較深的,但是我覺得離散是我們這代人勢必要面對的命運了,香港與中國,然後兩岸關係一旦很不幸惡化下去,華語世界又必然要面對新一波非常龐大的離散。」
她續説:「對我來説,Matters與一般媒體不同之處,就是它以評論的人為核心,而非以一支團隊生產內容,就看他們能否透過這個社群表達更多、連結更多。在這個離散時代裡,我覺得一定要有方法讓社群和公共生活能夠存續。」
原文作者:陳子云
本文經歪腦授權轉載,原文刊載於此
實習編輯:陳念渝
核稿編輯:Shiu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