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觸及舊時代新聞編採文化,相較於《法蘭西特派週報》,這部《巴黎夢想家》更貼近我的鄉愁,更合乎我的閱歷,也更深得我心,讓我產生更多的共鳴,更多的省思。
赤裸裸名與利的慾望:評論作者如何能自持、自律、自愛?
《巴黎夢想家》是一部與舊時代紙媒生態、評論風氣息息相關的文學改編電影。儘管巴爾札克原著小說《幻滅》的創作母題為「外省」「中產階級」「青年」的「巴黎夢碎」,藉以警示法國大革命後,身處波旁王朝世代的年輕人們,別被復辟貴族與新興資本家聯手設局的虛華巴黎幻夢所矇騙。
然而,基於本片導演在改編劇本時,將原著中另一夢碎巴黎的青年實業家代表「大衛」整段剔除,遂讓以詩人形象登場,以報紙藝評身分在巴黎藝文圈急速竄紅卻又大起大落,最終落得身敗名裂,窮苦潦倒的主角呂西安成為這齣「巴黎夢碎」的唯一悲劇人物。於是乎,呂西安如何以藝評追逐他的巴黎夢?如何以藝評左右巴黎藝文圈的輿論風向?如何以藝評決定巴黎任何作家、詩人、畫家、導演、演員、出版社、劇團等藝文人士的生或死?
關於藝評的操弄,藝評的力量、藝評的良知、藝評的墮落,連帶刊載藝評的新聞報紙是如何運作與興衰?《巴黎夢想家》有著相當大篇幅的描述,再再讓舊時代紙媒生態與評論文化等子題,凌駕於「巴黎夢碎」的戲劇母題之上。
正因為《巴黎夢想家》對於紙媒生態與評論文化有著如此高比重的篇幅,觀賞本片時,我不禁回想起過往在從事音響評論專職,如今自由寫作影評時的自我追求、自我懷疑與自我抗拒。其中,面對權勢的脅迫,金錢的誘惑,名利的薰心與話語權力的慾望,評論家們該如何自持、自律與自愛,乃是所有評論作者必然面對的課題。
200年前與現代:當代評論家皆應有可為與有所不為
200 年前,巴爾札克筆下的呂西安就是因為呼風喚雨後的自大、自滿又自甘墮落,最終才會落得悲劇收場。反觀 200 年後的今天,新媒體取代傳統媒體,社群時代讓所有媒體走向分眾化,評論作家的影響力早已不如當年,所面對的課題卻與 200 年前相差不遠,甚至還更為複雜而艱困。
一來一往,實在很難不讓時下評論作家妥協立場,放棄身段,趨炎附勢,譁眾取寵,尤其當評論的影響力改以網路時代的「聲量」二字作評估時。但,這部電影的出現彷彿給予影評等各領域評論作者們的當頭棒喝,提醒我們身為評論家的有可為與有所不為。
相信不只是我,多數觀眾對於《巴黎夢想家》最深的感觸就是原以詩人自居的呂西安,怎會浪費詩人的天賦,將善於象徵、隱喻的文字敏銳度,用來撰寫一篇篇不是用以追求藝術的真善美,而是追逐功名利益的惡意評論?呂西安原本高尚的靈魂怎會淪落到價高者得的買賣遊戲?當初雄心壯志的理想怎會扭曲成打擊異己的利慾薰心?然而,評論圈中這些骯髒不堪豈只發生在 200 年前?答案你我都心知肚明。
因此,當報紙主編盧斯托誘導呂西安如何操弄似是而非的文字遊戲顛倒黑白時,我輩觀眾全都莞爾一笑。這笑聲,何嘗不是對於當代媒體亂象的訕笑,也訕笑著時下閱聽大眾-包含你我,仍像 200 年前的讀者一樣習於被媒體操弄,煽動,洗腦而不自覺。
放不下名利的呂西安,終究迎來巴黎夢碎裂
《巴黎夢想家》片中最意味深長之處莫過於呂西安儘管是靠惡質評論文章的買賣賺取可觀利益,但是真正讓他聲名遠播的卻是敢於寫下敵對陣營作家新著的好評。這不僅象徵著發自內心的誠實評論才能夠獲得真正踏實的名聲;在戲中,更意味著呂西安其實仍保有鑑賞的眼光,評論的高度與獨排眾議的勇氣。可惜的是,他最終仍放不下對於名利的執念,反而成為復辟貴族與新興資本家間一顆用過即拋的旗子。其巴黎夢碎,令人不勝唏噓。
由本片劇本的改編到人物的刻劃、情節的鋪陳,不難看出導演札維耶賈諾利 (Xavier Giannoli) 想必也是巴爾札克的忠實書迷,方能以巴爾扎克式的寫實文風與細膩筆觸,鉅細靡遺地生動呈現原著中的眾生相、浮世繪與時代感。本片美術佈景、服裝設計乃至於各方面視覺呈現都格外用心,演員選角、演員演出到攝影、剪輯、燈光也都不見敗筆。全片製作水準之高,人物性格之明確,劇情之流暢,情節之清晰,堪稱近期整體表現最難以挑剔的一部作品。

當然,如果您也是巴爾札克的書迷,本片更是必看,畢竟原著小說《幻滅》在台灣並不曾發行繁體翻譯版,而《幻滅》的內容又幾乎來自巴爾札克上半生鬱鬱不得志時的所見所聞。如果有所謂的平行時空,《巴黎夢想家》中的呂西安正是當初如果選擇同流合污的巴爾扎克,所幸巴爾札克並未如此自甘墮落。
本文經 Weltschmerz 授權轉載
實習編輯 振威
核稿編輯 Xen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