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電影史,「婚姻」是個亙古的題材,不斷地被重新探討,義大利導演狄西嘉的《義大利式結婚》以歡樂又參雜苦楚的互相糾纏展現;而在《藍色情人節》則用交叉剪接的方式,將步入婚姻前的相依與步入婚姻後的枯燥兩相對比;在《真愛旅程》也從互相吸引的甜蜜逐漸步向分離的恐懼氛圍中。
這次,導演諾亞(Noah Baumbach)鏡頭一落,就狠狠砍在婚姻中「離婚議題」的節骨眼上。人們常常要在結束的當下,才開始正視婚姻的本質,諾亞用這樣一針見血的切入點,寫出他的「婚姻故事」篇章。
以反向手法處理妻子在婚姻中的自我消失
沒有昔日的美好映照,殘破的婚姻現況是如此殘酷又難堪,首先發難的是史嘉蕾·喬韓森(Scarlett Johansson)飾演的女主角妮可(Nicole)。
從離開紐約前往洛杉磯、不願配合諮商,到在舞台前無法展演情緒,回家背對丈夫之際卻情緒潰堤,還有後來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找到了蘿拉·鄧恩(Laura Deern)飾演的離婚訴訟律師等,種種情節都說著從她角度出發的故事──她在這場離婚裡站在主動的角色,而丈夫查理(Charlie)只能想辦法招架。
導演諾亞讓妮可陳述了大量內心感受,透過「描述消失的過程」來讓「妻子角色在婚姻中消失」的狀況清楚展演在觀眾面前。尤其是妮可向律師傾訴與 查理初識的過程,以及婚後的心境轉變,她是如何對這個家庭,乃至於自己的人生失去掌控力,進而失去自我,這樣清晰地情緒闡述讓觀眾有著「啊!那就是我想說的啊!那就是我啊!」的共鳴。
導演透過這些「說出口的控訴」塑造出妮可這個妻子角色的討喜面,最後甚至有點討喜過頭,因而讓觀眾反過來同情在這場離婚中毫無優勢的查理。
以長鏡頭展演妻子面對的婚姻質變
導演在一開始用了多個長鏡頭處理女主角妮可對於這段婚姻的控訴。
長鏡頭在電影中常用於拉開電影載體所創造的有限時空中的時間感,但《婚姻故事》用了大量對白填滿長鏡頭,乘載妮可對於這段婚姻從初識到質變的過程,反而起到「濃縮」的效用。
長鏡頭的連續時間感也讓觀眾在這段「控訴」中身歷其境,彷彿就坐在房間的另一頭,看著妮可在房間走動,看著她臉上幸福的笑容轉為含淚的橫眉豎目。
史嘉蕾·喬韓森有時候會走到不在鏡頭中心的位置,甚至安排坐在靠鏡頭比較近的椅子上,都讓電影中的時空與觀眾的時空同步,讓觀影者容易投射自己,容易傾聽,能帶入妮可在婚姻中感受到主導權被剝奪,而自己不再是原先的自己的惶恐。
鏡頭在控訴行到尾聲時開始拉近,最後停在妮可的特寫鏡位。
鏡頭緩緩拉近這樣的手法在情緒營造的技巧中略顯老套,不過諾亞用得很短,幾乎不被察覺,接著就進入到妮可搭配著大片白牆的畫面,單純的背景讓含淚的妮可像一幅掛在牆上的畫,被觀眾仰望,讓觀眾願意傾心揣摩其心境,願意投入自己的理解。
丈夫在離婚過程中的無措
至於亞當·崔佛(Adam Driver)飾演的丈夫查理,坦白說是一個難以討厭的角色。他在整部《婚姻故事》中都處於頹勢。
在妻子口中他是個自私、罔顧妻子自我實現的需要的人,聽起來就像是個控制狂,連家具都要自己挑,簡直完美體現難搞的藝術家脾氣。
但觀眾看見的,卻是他身受妮可母親喜愛,與其妹談笑風生,就算兒子因為媽媽的總是縱容而偏愛媽媽,他仍然為他說著床邊故事,他遵守著不找律師的承諾,直到收到傳票才帶著兒子遍地找律師,而他也因為「信任」妻子只是暫時搬去洛杉磯,而任由兒子跟去,於此看來,是他的「單純」造成在訴訟上自己的劣勢。
到這裡,查理內心的真實想法是什麼,都還是個謎,而且相較妮可的種種控訴,對妻子也無過激的言論。對許多人來說,他對紐約的執著起因於工作,情有可原,反倒是妮可對於洛杉磯的執著像是個為反而反的藉口,各種情緒宣洩,不可理喻。
一直到電影行到中段,他堅持帶著已經要過一輪糖果的兒子,在深夜走在洛杉磯街頭,過個「屬於他們的後萬聖節」,以及他在電話上和 Nicole 第一次正面交鋒:質問妮可是否打算在洛杉磯定居,並承認了自己的婚外情。此時開始顯露查理的自尊心,那個「自私、只想到自己的丈夫」形象冒出了芽。
隨著離婚訴訟中堅守監護權的拉扯過程,兒子亨利(Henry)和他相處的拘謹、不自在,再回望一開始兒子隨著他在劇團導戲,一個人屈著身子坐在桌子底下,有下而上窺望父親工作身影的樣子,查理的父愛終究被自己的好勝心擊倒。
直到電影接近尾聲家庭訪查員的探訪,讓他的父親形象捉襟見肘,當小刀在他的手臂上真正劃出一道傷口時,他才明白他不過只是想要報復,想藉著爭取監護權在這一敗塗地的婚姻中奪回一點掌控權,到頭來不過是二度傷害自己及身邊的人而已。
於是傷口的鮮血汩汩留下,他內心慌張卻故作鎮定的不喊痛、不處理,只是用手壓著,直到訪察員離去,才慌忙止血,這情境如同正在處理離婚議題的他,表面上毫無波瀾,妻子出招他便被動接著,但內心已經破碎不堪,這是查理的婚姻故事。
爭吵成為丈夫在這場婚姻中的情緒破口
所有構成這場婚姻質變的軸線,都圍繞著查理的工作,包括讓妻子在婚姻中感到渺小、忽視兒子感受,甚至是他的婚外情,都肇因於工作。對他來說,事業是先於婚姻乃至家庭的。
這正是丈夫角色在婚姻中,甚至於社會中常見的課題。社會不容許丈夫事業無成,妻子一方面受社會價值影響想全力支持丈夫,另一方面又有自我的生命課題,不停掙扎於自我認同的心理中,這就是構成婚姻故事的藍圖。
這些矛盾情緒在妮可拜訪查理在洛杉磯的新居,並企圖「和談」時被猛烈撞擊,這段爭吵成為刺破這場婚姻的最後一把刀,查理於此終於說出自己的想法。
查理認為「踏入婚姻」就是他為愛而受的苦行,他是如此才華洋溢,他是如此深受眾人喜愛,但他仍向著妻子妮可一人,這是他的犧牲,這是他對於愛情的證言,他不懂為什麼妮可都沒有看到他的付出,只是一味指責,而熟人無過?
這場爭吵伴隨著雙方氣急的肢體而讓觀眾有著更切實的經驗感受,最後以畫龍點睛的劇場形式式收尾:查理跪坐地板痛哭,妮可站著輕撫他的背,以這樣「女尊男卑」之姿相擁,把女性常在婚姻中不自覺的自詡或是由他人「加持」的聖母形象展演出來,而查理終究只能是個對自己的不虔誠充滿悔意信徒,向她懺悔。
這段爭吵能引發熱烈討論就在於拍得非常寫實,觀眾能從中看見每場爭吵中的自己。兩人在屋子中邊處理家務邊互相叫罵,各種爭吵中常見的肢體動作紛紛出籠,妮可吵到激動處氣急著將手臂由後向前推,身體順勢跺入查理的房間,繼續叫罵,最後甚至氣到跳腳,查理也不遑多讓,又是捶牆,又是指著對方鼻子怒吼。
這些舉措卻讓我能和角色連結。和家人吵過架的人就知道,在認清無法改變對方,但自己又痛苦不已時,才會這樣氣急,才會有這些肢體。
在爭吵中雙方不停另闢戰場,扯兒子、扯爸爸、扯媽媽,由此也可見到「家庭」是雙方的傷,他們一點都不想像自己的雙親,卻仍落入婚姻的無盡輪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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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習編輯:Queen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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